吴文光影像笔记：一个人的纪录片（之二）

　　【抬头说明老吴邮件：我看了你最近放上的草场地系列，觉得我的“影像笔记”在现象网上，可以把我最近写的文字先放上来，不用按照以前的顺序。可以配合你的采访系列。
　　
　　所以给你重新发来。请按照这个顺序来。上次给你的不用。
　　
　　老吴】
　　
　　
　　　　　　　吴文光影像笔记：一个人的纪录片（之二）
　　
　　
　　看了邹雪平有关她奶奶和一些老人片子的再次剪辑（接近完成前的剪辑），90分钟长度，一个基本完整的结构和独特的影像叙事方式出来了。
　　
　　片子开头，村子的场景，一大片土地，黄黄的，没有庄稼的样子。然后是村道，一只狗慢腾腾在前面走；农屋，院墙，灰灰的，某个从院门看进去的农院，空无一人。
　　
　　这是我看到的这个片子描述的一个村子的开头，沉寂，静默，没有人烟，似乎也没有生命气息，像是一个遗迹被发掘出来。镜头继续在缓缓移动，照着村路上的影子，从这个影子我们可以知道，这是持摄像机本人。镜头再继续缓缓移动下去，进入一扇门，又一扇门，停留在一个老人身上，头深深地歪斜着，一个深睡中的老人。这是持摄像机者邹雪平的奶奶，生命中最后两年中的某个时间。其实，她生命的最后两年大部分时间都是这种昏睡中度过，至少在邹雪平两年前用摄像机记录她的生活开始，镜头中看到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如此。
　　
　　以后的画面，继续看到老人，她慢慢挪动，柱着拐杖；她坐在院子小板凳上，发呆；她继续睡，醒来，自己跟自己说话……然后我们看到别的老人出现在画面里，都是一个村的，和邹雪平奶奶年纪相仿、或者更老，他们开口说话，逐个地，端坐自己的家中，面对镜头（也应该是面对以后可能更多的观众）讲述50年前的饥饿故事……
　　
　　写到这里，想起一首老歌，开头歌词是，“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是一首革命歌曲，教育我们不忘解放前之苦，感激解放后之甜，“高高的谷堆旁边”这种浪漫歌词和优美抒情的旋律在我们脑中盘旋了多少年。现在，这些奶奶爷爷坐在自己家中，在邹雪平镜头前开始讲50年前的饥饿故事，全是亲身经历，怎么挖野菜，怎么吃树叶，怎么逃荒，怎么讨饭，儿子怎么被饿死……没有控诉，没有咒骂，甚至听不到太多抱怨，口气平缓，表情淡定，一种命运生来如此的默认，但他们的脸，岁月刻在上面，皱纹如沟壑。
　　
　　确实是，一扇扇记忆之门，在50年之后终于打开。我相信，这些老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邹雪平一样走近他们，坐在他们面前，倾听这些往事。他们知道邹雪平是村里谁家的孩子，在外面读大学，可能只叫得出她的小名，但不知道大名，更不知道在哪儿读书，也真的不清楚为什么这个应该在大城市里跑来跑去的孩子，怎么会跑来自己跟前，架上摄像机，要听这些没人想听的故事，但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他们真的愿意讲，甚至不想中断地讲下去。我猜想，这些已经过去50年的经历，无法在他们记忆中被淡忘、消逝、或被抹去，完全可能随时在脑中萦绕、盘旋、或闪过，尤其人之老时，逝去的日子一步步靠近，他们的脑中出现更多的可能不是现在，是更久远的过去。那是老人世界，人没到那一步，无法体会。
　　
　　但现在，就在邹雪平的镜头前，他们一个个开口，可以形容为：记忆之门缓缓开启。
　　
　　片子继续往下走，邹雪平的奶奶，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两年时光一点点移动，夏天，冬天，她在空房子中，独坐，吃食，沉睡，发呆，自己一个人说话，有时和一个想象中的人说，有时和自己说，说到从前的事，说到自己的死。这是一个人的世界，只有她自己生活在其中，外人无法进入。看过这个片子的人可能难以忘掉这个老人的眼睛，完全不是通常老人眼睛的混浊、无神，是尽力睁圆，瞪着，所谓炯炯有神。她想努力看到什么、还是记下什么？
　　
　　这个老人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日子就这么在影片中缓缓流动，间插着这个村子的场景，一如片子开头那样，沉寂、静默、没有生长，没有新鲜，似乎与世隔绝。同时也间插着另外的老人，他们一个、或者两个、几个，枯坐，发呆，慢慢地走，弯曲的背……然后再次开口，讲述50年前的饥饿。这些历史讲述者，都是坐在自己的屋里，背景是自家的墙壁，发黄的旧报纸、年画、老箱子、炕上的老式床单和被子。是的，这些都是极平常极普通的老人，经历过过去大半个世纪的老人，现在终于有一个叫邹雪平的女孩走近他们……恍惚间，觉得是昏暗模糊的历史墙壁上，突然睁开一只只眼睛。
　　
　　影片就这么构成，邹雪平的奶奶，一个老人贯穿全片，直到肉身彻底消逝，和这个世界告别，过程中插入那些依然存活的老人，总共16个，还有他们对50年前的饥饿记忆。一个老人＋十六个老人，70岁以上，最年长83岁，他们属于同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名叫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
　　
　　我得说，这是作者刻意塑造的一个村子，只有老人和饥饿记忆的村子，一个非常现实的村庄，但又是一个超现实的世界。这个村子当然还有中年人，还有孩子，还有干活，还有吃饭，还有摩托和汽车，作者家里，当然也还有其他家人，比如作者的母亲（在邹雪平的第一部纪录片中《娘》中，其母亲就是镜头前主要对象），上述这些镜头我在邹雪平的素材中看到过，不少场景和对话拍得也很生动，但现在这个片子中，这些都被省略了，一个原因就是，作者要创造一个现实中的村子中的“极端之面”，即日常生活表面下蕴藏着的那个“核”、那个可能的未来走向是什么，所以，镜头必然要如锥子一样扎进生活中最具体位置的深处，在尽可能深的扎入之后，获得的是，思考和想象的飞翔，被引领进入的是，一个现实村庄的无言与悲伤、未来的结局与命运。
　　
　　如此“超现实”手段，不仅仅是那种“暗示”、“指涉”、“隐喻”、“象征”通常艺术手法，可以说，就是一种极端手段，就是一道强光打亮现实的最深处、最底部。必须得强调，这种“超现实”的获得，并非我们熟悉的虚构小说、电影、或者绘画之类的视觉艺术，是完全来自现实中的真实材料创造而成。这就是所谓“创造性运用真实材料”的一种影像例子。我近年来醉心于此，觉得这是从常规纪录片的突围，获得更广阔和丰富的真实影像创作的一种可能。邹雪平的这个片子，对我是巨大的启示。
　　
　　还得说，邹雪平的这个片子的出发点，还是和她一直追寻“私影像”这种极端个人影像方式有关。从她的第一部片子《娘》开始，镜头就回到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子，直指自己和母亲，之后，继续回到村子，拍摄家庭和村里人。现在这个片子，我们明显看到作者的存在，作者手持摄像机在地上的影子，镜头进入一个个院子、一扇扇门；还有，奶奶的一个人世界，作为孙女，她不能只是从镜头中观看奶奶，她得帮助奶奶，要扶奶奶上炕睡觉，要把摔倒地上的奶奶扶起来，要给奶奶洗澡……给奶奶洗澡的镜头出现几次，院子里，屋里，中风后的奶奶靠孙女帮助擦洗，当然没有浴缸，没有澡盆，只是坐在凳子上，毛巾和脸盆是全部洗浴工具，搓一把，洗一把。屋里那个洗澡画面印象深刻：屋内昏暗，墙壁灰褐色，依稀可见灶台，大概是厨房，一束光从半开的门打进来，照在光着身子端坐凳子上的老人，瘦骨可见。一个光着身子的老人，一束光，后面是坚硬的背景……那天看片时，一起看的学油画出身的戴陈连猛地叫出：伦勃朗的画面！这个“伦勃朗的画面”很快被破坏了，是制造这个画面的作者邹雪平，她进入画面，要给奶奶擦洗，重复这个不知做了多少次动作。真实影像中必须呈现的日常生活打破了油画那种瞬间凝固永恒意味的经典，这是必须，但我还是看到经典油画中被凝固的瞬间故事被延时、被拉长、被更新、被赋予新的意味。以后看片过程中，观者如我们，不断有如此的“油画语言评价”：太莫狄尼阿尼了！很康定斯基呀！如此赞语是对这个片子“超现实”感觉的肯定。
　　
　　当然，片子是靠日常生活的镜头组构而成，并非是弄出那些故弄玄虚或故作荒诞的镜头来伪装，其中一些画面极其生活，但意味无穷，令人长久难忘。比如一个场景：奶奶和孙女老少两人坐着，中间隔着茶几，孙女的手伸到奶奶的手，握住，没有一句话。那张多么苍老的脸和手和那张多么年轻的脸和手在一起……悲伤的是，这个只是短短的一瞬，苍老终究要撒手而去，留下的年轻，一些岁月之后，这个年轻要代替前面那个苍老。
　　
　　得说下邹雪平这个人，1985年出生，去年中国美院新媒体系毕业。在校期间拍摄了她的第一部纪录片《娘》，拍摄的是她现在生活在村子里的母亲，一个含辛茹苦、埋头料理一个家庭的母亲。离开大学后，她继续利用回老家村子的时间拍摄，开始在家里拍，奶奶的镜头占多数，慢慢，镜头走出家里的院子，去到村里，进到别人的院子……也许她并不完全清楚这个镜头的未来会给自己的下一个片子带来什么，但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继续。之后，一个“民间影像档案”计划开始，一些学影像或做影像的年轻人自觉介入其中，邹雪平也是其中之一。也许她自觉这个事情有意义，但并不完全清楚是否和自己的片子有多大联系。现在，看了这个片子，不得不说，邹雪平的这个片子走到如今，和她进入“饥饿计划”密切相关，可以说，是饥饿的拍摄挽救了这个片子，或者说给这个片子一种完全预想不到、也无法事前策划构想的崭新生命，一种更高平台的跨越。我们能说，历史拯救了现在？或者说，一个年轻人在返回自己的根部时，获得是，更广阔世界的探进吗？
　　
　　现在，我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邹雪平又回到那个山东农村老家，还是继续拍摄，可能包括家人、可能包括村里人，可能包括饥饿或者其它历史回忆，可能……不知道还有更多什么可能，但只要人在自己根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有时忍不住想象邹雪平以后的10年，如果一直这样方式继续返回村子的拍摄，她会拍出什么更让我吃惊的片子呢？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我忍不住想象，是因为这种例子以前几乎没听说过。如果没有发生过，就完全有可能是人迹罕见之路，就完全有可能是通向一个完全崭新境界。
　　
　　这篇笔记文字写于三个月前。现在邹雪平的这个片子已经完成，片名为《饥饿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