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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紀念專訪】艾未未訪談

2020-05-12 09:50:34   来自: fanhallfilm
  2020年5月8日
  采访者:朱日坤
  通過視頻采访
  
  朱:我想問的问题可能包含从2008年的5.12的四川地震开始到现在,会比较宽泛一点。也会对你纪录片和你这些年在西方的一些经历有所涉及。
  
  首先问一下,四川5.12地震过去这么多年了,最开始参与的时候,你自己是有什么样的一种想法去呢?我知道之前比如说在大地震的前一年,你的《童話》,你也用了一些纪录的方式。最开始你只是去做一个公民调查,还是有带有艺术或者行为的方式去参与到这个调查中来?
  
  艾:我是1993年回到北京的。1993年之前我在美国纽约呆了12年,回到北京基本上是无事可做。那个时候,我出过几本书:《黑皮书》、《白皮书》和《灰皮书》。出书是我的兴趣,记录和传播是我一直感兴趣的事情。艺术圈子是太小的圈子,这个圈子是我一直没有进去的圈子,所以我还是无事可做。
  
  2000年我盖了一个工作室,盖工作室是因为我母亲对我在家里呆着无事可做的一个反应吧。她很厌倦这个孩子毫无目的,一天到晚在玩,要么去古玩市场,要么和弟弟玩牌,几乎一无是处。
  
  我也觉得很无聊,但是我也不认为我能做什么,从1993年回去看我父亲,到他1996年去世,我一直不抱什么希望。发展是挺快的,但是这种发展跟我个人的兴趣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这种发展挺捉襟见肘的。我一直也没有参与。2000年我做了一个工作室,说是工作室,实际上是空的,直到今天也都是空的。我并不想做艺术展,没有太大的兴趣,不希望在中国展览,因为它是一个有严格审查制度的国家。对我来说,如果创作不自由,那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我宁愿不做。当然也是由于传统创作的局限性吧,什么做个作品放到画廊里,进入一个传统的媒体中传播,我不喜欢。
  
  2005年我遇到了一个契机。那个时候我在做建筑已经很热闹了,大家知道我是因为我参与了“鸟巢”设计,做了不少所谓实验性建筑。
  
  因为国内没有现代美学取向,都是在做些什么欧陆经典之类,我在美国形成的一些现代主义的观点在时尚界和设计界很好用。那是资本说话的区域。可能他们没有见到过我这样谈论美学问题吧。
  
  美学问题在一个大革命当中是少不了的,它永远在任何革命当中是最重要的因素。由于美学的缺陷,则不可能出现什么真正有意义的社会变革。
  
  在不知不觉当中我卷入这个里面。2005年新浪给我开了一个博客,我第一次碰了电脑,学习打字,每天在网上冲浪,很快就上瘾了,我可以24小时留在网上。发表议论在中国有史以来就没有过。
  
  忽然就有了这个平台。那时国家的政策也是希望能够发展这个平台,但并不知道怎么样去做,他们从战略上意识到这个东西很重要,那个时候是全方位在推进。那个博客也是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像农贸市场一样。
  
  我发的还是跟社会、政治评论有关的文章,一发不可收。2007年,网络经验帮助我组织了“童话”项目,带领着一千零一个中国人去德国卡塞尔。
  
  这里有几个特征,它是一个网络活动,是社会政治型的,同时它是对西方文化的一个批判。所谓的东西方文化交流基本上是建立在一个误解的基础上,在那个情况下根本无法交流,那是一个很滑稽的行为。
  
  我要做的也只有在网络才能完成。瞬间招募到我的志愿者团队、拍摄团队,有大波纪录片制作者加入到这个团队中。做成功有两点:把人带出去,再带回来。我第一次熟悉了网络操作的手段。怎样选择怎样报名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从网络中了解他们,完成这个事情,是我做的可能是第一件重要的作品。这个作品没留下什么痕迹,我不想让它留下来。拍个照片搞个什么事的我都没有做。大家不相信,说这里一定有什么阴谋,老艾不可能只是把人带出去再带回来。
  
  恰恰就是这样,留了一个叫《童话》的纪录片。十来个拍摄团队拍摄了1000多个小时,这些资料还都在,剪出来的只是一个很短的介绍这个童话项目的片子。是王分剪的,大概两个小时,大量资料没有用。
  
  主要的资料是这些去的人。他们的原生态,他们怎么办护照签证,他们在当地是什么样的。非常有意思。故事很有意思。但是不可能做成纪录片。将来这个资料肯定是要放在一个什么样的资料库里才能看。
  
  它对我是一次全方位的操练,给了我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的网络。同样是记录和展示,我已经甩开了过去的艺术。艺术所谓的行为或者概念,放开了就是直接进入社会层面或介入互联网层面。这一步迈得关键。我这么一个人如果用传统方式和艺术界打交道,首先我没兴趣,其次他们也不可能接纳我。
  
  这个领域城府很深,我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做法,可以持续发展。我有兴趣,社会刚好是在这方面在发展,拉开了我和所有其他人的距离。
  
  2005年,我上网是一个划时代的事。2007年的“童话”对我个人来说是一个关键节点。到20008年的时候,奥运接近了,我已经是一个非常政治化的人物了。参与国家体育场的设计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建筑产品,和做电影的这类东西会有很大的矛盾。因为它是国家制造的,将会成为一个政治宣传的工具,它是和我信仰的建筑或者艺术相对独立的一个矛盾。
  
  我批评了关于奥运的一些政治倾向,使我第一次成为了异己份子。在国内的博客平台上评论,毕竟是外国人完全不关心的事,你再嚷嚷都是家庭内部争吵。奥林匹克是中国要把西方人带回家开一个宴会,出现不和谐的声音,无论中国还是国外都比较在意。
  
  我当时说的很简单,我说我不会参加这样的庆典,这个庆典跟老百姓的快乐没关系,它不是一个国家的庆典,而是属于一个政治集团。当时北京要让所有的民工赶出去,说是要让北京清静下来,到处停工停业,为了把它装扮“漂亮”。要开party了嘛,开堂会嘛,我很反感这个东西。
  
  好像是《卫报》有篇文章,说国家体育场的设计者艾未未准备杯葛奥运会。当时是2007年,距奥运会还差一年,我看了运动会开幕演练的一段视频,觉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让我想起文革的那一套东西了,说这样的开幕式我是不可能去的。显然是被西方反华势力给用了一把,本来中国没有人要杯葛奥运会,全世界也没有。大家都很高兴,西方和中国投怀送抱,双方在蜜月中,蜜月期就要开始,居然有人捣乱。
  一发不可收,2008年的5月发生的地震的确打击很大。突如其来离奥运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那些天我连续几天没写博客,博客上就乱了,说这平时一天要发三篇的,怎么遇到这么大的事却歇着了?其实我是找不到,我这个人常常会这样找不到词汇。我不说话是因为我觉得我的词汇和语言不能应对这个灾难。
  
  那怎么才能应对呢?过了10多天了,我想去看一下。带着当时的助手赵赵和两台摄像机,我们就去了。震区基本上都去了,除了北川中学没去成因为路已断。现场看的东西比较多。成都的建筑师朋友刘家坤接待了我,他很熟悉,我们就边走边看边聊,拍了些录像,做了点采访。当时我想做一个完整一点的记录。我最初的意识就是记录,记录对我来说是学习过程,是让自己的情感和行动深入卷入的过程。
  
  什么艺术不艺术,从美国回来后我对艺术不想了,我发现对那块的兴趣不是那么大。我是一个天生记者型或律师型的人,我对调研有兴趣,这跟发现有关,在中国,发现又是非常有趣的事,因为被掩盖的东西很多,遍地都能有所发现,撬开任何一块砖,地下都有东西。真是这样一个圣地,所以说,搞纪录片或者做记录,你几乎寸步难行,因为脚底下就全是,你立足之地,包括你的家庭,有发现不完的东西。
  
  我们开始记录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学生:为什么有这么多学生死亡?
  
  去了聚源中学还有其他几个学校,对学生死亡这个问题是可追究的。中国好像有一个通识,我觉得很奇怪,就是说农民死了活该,房子是你自己盖的,不结实塌了砸死了活该。这次地震7万多人死了,基本上没有异议。
  
  这是最奇怪的事。按道理,任何房子要盖都属于国家认可建筑标准才能盖,这个建筑标准包括能承受地震吧。那么这些人死了或者是说房子塌了,好像这就不是国家的财产了。这个国家是不承担责任的。
  
  但是,完全可以追究的是学生,因为学校是由政府建的,它不应该塌。周边的医院、居民楼都没塌,为什么它塌呀?学校应该盖的更结实啊。
  
  对这样的现象,我写了很多文章。大概几十篇,天天写。写文章就进入到一种悲愤或悲悯的状态中,然后,对自己也特别不满意,就觉得是他妈的放了一些臭屁,一点用处没有。
  
  我是拒绝捐款的,拒绝给红十字或任何人捐款。我觉得这是国家的责任。拒绝捐款完全是因为国家开始逼捐,每个单位每个人都得捐,居然说是“自愿”,这对我来说简直是霸道的行为。不应该有这样的事!
  
  处处行不通,只能自己调查一下:到底多少学生死亡?很快我做了一个5.12学生调查的一个文字,当时写当时放在网上。其中有一个目标,一个口号,我想必须有一个简单的叫做“尊重生命,拒绝遗忘”。我想这个观点谁都能接受吧。
  
  然后有人就问:“那你这要搞多久?怎么能做完呢?”我说,直到最后一个学生的名字被发现。你放心,我们停不下来了。就像一块石头从山上松动往下滚,停不下来的。
  
  我们迅速的找了几十个朋友、网友开始了调查。一组组派出去,每组都被警察抓了,送回来了。有40多次被抓,在各个地方都有。名单有的被删了,但还是有成功的,因为有网络。每天我把发现的名单放在网上,直到停止的时候,已经有了5219个学生的名单。在达到4800多时,我们开始做另外一个项目《念》,项目是在网上念他们的名单。
  
  光放到了网上没用,你的声音不够,之后的每一年,我都要搞出一些活动来重提起这事。这个事一晃过去12年了,每年我们都做了一些,比如放纪录片,做一点谈话之类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形。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件事加剧了我走在了义无反顾的路上。7月1号发生了杨佳案。08年是很关键的一年,我极度的卷入了这个案子,写了将近60篇文章放在网上。我是属于极少数的为杨佳做公开辩护的人,还有一个叫刘晓原,我们两个默契配合,他在法律的司法程序上提供争论,我是从社会人权角度上谈的,还是在谈国家伦理吧。三件事凑在了一起,5月12号,7月1号和8月8号,密度够大的。
  
  那个时候我昼夜不眠,每天在折腾。有时我是觉得自己基本上是走到头了,感觉会一头栽在电脑前吐血完了事。这算是我的一个高潮期吧。
  
  09年5月28号,有个官员打电话问我说,能不能在64时不发文章?我说我没办法保证。我虽然没有准备要发文章,但是我没办法保证不发。结果是我的三个博客同时给关掉了。关掉了以后我又跟四川纠缠,问他们到底打人了没,因为谭作人的事。谭作人审判的时候我们去了,疯疯颠颠的,我们去了十几个人,半夜被拘在旅馆里,我被警察收拾了一下,脑袋被打。就有了那个《老妈蹄花》。当时并不是为了去拍片,我们长期以来都是在做记录。回来后,立刻剪出来放到了网上。
  
  放到网上后,反响可以想象。当作品和现实出现这种紧密结合的时候,就有点像我们录音的时候听到回音,很难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虽然哪个都是真,但是那个真其实是假,纪录片全是假的没有真的。因为它是从片段中取样,取样就已经不是现实了。片子的影响力很大,直到今天有人告诉我,他们是看《老妈蹄花》一代,现在还经常去网上看。
  
  那个纪录片完全是一个副产品,没有想做片子,回来以后有人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想这必须得把它剪出来,不然就费劲了,就剪出来放上网上去了。
  
  我是09年的9月被打的,10月参加慕尼黑展览的时候我进了医院。脑出血,差一点就歇了。如果09年我歇了就已经歇了11年了。
  
  朱:很多人是先从你的博客从网络上对你有了解。是否当时网络审查对你还算宽松?虽然一直有各种审查什么,但是好像你还能以某种形式存在。你觉得这个网络的变化是什么样的过程?
  
  艾:那个时期挺有意思。到09年5月28号,64前我的博客同时删除,这个时候还有一些网站:饭否还有推特这些微型博客,能写这种140个字的东西,当时我是很不屑的。我觉得这怎么言论自由呀?进去只能发表一个态度。但是,当时我给逼疯了,那也只能用短兵器了像个匕首似的。我说也好,网上公开了我饭否的账号,上去那刻起饭否也就沸腾了。大家都知道我,我可能是网络中最热闹的一个,什么都敢谈,口无遮拦,没有什么忌讳。
  
  我记得我上去的时候,网友说这是真身吗?那我就脱光了,跳了一下,拿了个草泥马玩偶挡了一下中间位置。当时没有什么意图,跳总得挡一下吧。随手就抓了个草泥马。之后网络一下传开了。国外的解释是说“草泥马挡中央”。这个解释还挺不错的,本来没一点关系。
  
  那时候事儿之多呀,每天都有。我们折腾的太厉害了,直到新疆事件发生。结果是这个网站被我们搞垮了,把网站给停了。如果只是把我删掉,网友会给我注册几十个上百个名字,用我的名字,还是我的头像,他们把它发给我,我用其中任何一个发言,被他们发现是我,又删。就变成一种游击战,那时的网络控制技术没那么强,所以他们把整个网站给轰了,饭否没有了。还有另几家网站也被我们折腾的乱七八糟。
  
  那个时候应该算是中国互联网的黄金时代,就是青春期。真的比较有趣。当然一旦全封住了,就没心力进去了,我只能在国外的推特上折腾了一番,09年时也很累了,觉得这样搞下去没趣。我说以后就不上网了,当时越定是13年的12月31号我就完全不再上网了。我觉得小众化无趣,该说的也都说完了。
  
  后来把我的网页文字打出,大概有一米来厚吧,20多集的疯狂。
  
  朱:那个时候好像是个网络特别是社交媒介的黄金时间。你当时这么活跃,那相对现在来说…
  
  艾:那是网络战国时代,春秋战国。
  
  朱:可能是这样,虽然审查也一直在,相对当时来说,现在这方面有什么重要变化吗?
  
  艾:现在中国有最成熟的审查制度,全世界没有其它地方可以比,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没得可比的。中国每一天都与时俱进的走在了时代的前面,尤其在这次武汉发生病毒以后,在对个人信息审查和控制上超越了任何时期,也超越了任何想象力。
  
  大数据,人脸辨识,人的行为和生活细节捆绑在一起。只要你是活的还在喘气还能动,那你就是被准确地控制着。只要你消费,你跟任何人说句话,还有任何类型的沟通,都是在严格的控制之下。这是很特殊的一个现象,在人类历史上、人类文化史上。中国模式也被很多其他专制或不专制的国家学习采用,争先恐后的发展,比如说以色列、沙特阿拉伯,包括伊朗。包括欧美在不同层面上也在使用个人信息,目的不一样,有的为了控制、维稳,有的是为了经济模式,但是对个人的隐私权,个人的自由是最大的一次冲突。
  
  朱:对你自己有说什么样的切身的影响?
  
  艾:对我来说没有啥影响。我很早就定义为一个没有隐私的人,在我出生那一年我父亲就被流放了,我们不能在自己家里住着,必须到东北然后到西北,在严格的政治控制下。作为三反分子嘛,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之类,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作为“黑五类”的后代也是一样,我也算是一种特殊材料,一言一行都这样,在严格的监督下长大。
  
  后来回国以后,我逐渐进入互联网公众视野。第一个概念是说,什么是公众社会,不就是在公众的关注下来完成你的行为吗,我觉得越是站在一个明显的地方,在强光之下,我才是越安全的,否则权力可以做任何手段,所以我一直让自己比较暴露。
  
  当他们在我工作室那儿安了几十个摄像头时,我直接把摄像头安在我的卧室里和办公桌前,网上24小时直播。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干嘛吗?你可以看到。我跟北京的国宝说,在我的座位旁边,我给你安排一个座位,给你一台电脑,你可以跟我连线,可以直接看我跟任何人说话,谈任何事情,接触什么人,这样不是很好吗?省的你这么紧张的要探测这些事,那样会误导你的,会让你做出错误判断,你做出了错误判断对我也是不利。他认为很好,说“这想法太好了,我回去跟领导汇报一下”。汇报完了,就没没后续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领导根本不同意,根本不允许我坐在你旁边。肯定是害怕给我腐化了。
  
  朱:你刚才也提到你的父亲,你和你父母在西北那边的经历,在新疆目前的局势下,你能谈一下这方面吗?
  
  艾:可以简单谈,咱们的话谈不完,太长了。简单的说,他和几十万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作为右派,作为建国后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一种厌弃,觉得这些人是在进程中或革命中只是一个障碍,所以把他们都收拾了。
  
  我父亲在延安和他们在一起,认识,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这类事。对毛来说不是个障碍,只有这些人是他的障碍。
  
  之后是20年的劳动改造了,我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长大的,简单说,新疆是一个中国的战略性地区,叫“屯垦戍边”,把一些不打仗了的部队放在那儿,对边疆的当地少数民族维稳。这是有历史的,并不是最近才这样的。
  
  朱:这种监控跟你离开中国有关系吗?
  
  艾:我这个人随遇而安。我1993年回去,一直住到我离开,2015年,22年过去了。实际上,我没想过要离开中国。在美国十几年,我没有拿美国身份,在80年出国的人中很少,我也没拿过美国的学位,在那没有资产。今天我还是一本中国护照。为什么呢,因为我很懒,我觉得生在哪儿然后拿了这么个东西,已经够烦的了。如果还要换一个,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
  
  直到我2011年4月在机场被抓,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脑袋套着黑头套喘不过气来,车子转来转去不知道转哪去了。如此行为让我觉得很可笑,为什么一个建国这么多年,有八九千万党员的强大政党会对我,一个有些牢骚的艺术家采取一种基地绑架手段,那是基地组织或黑社会性质的行为。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好好说呢?你已经跟我了很多年,经常要跟我谈的,怎么会把我绑架了?我直到今天也还是闹不清他们的行为模式。回到我的第一个念头,就说你们这样做,不就是因为我没有一本美国护照吗?有个美国护照不就省了做这种事吗?
  
  当时我还真有过这念头。这个念头很幼稚,有什么护照也没用。今天加拿大、美国人也是说扣了就扣了。在专制社会当中,没有人是安全的。这几年自己的公安部长就抓了不少个,还有什么好说的?
  
  朱:你现在也算是一种流亡吗?还是你是一个主动的行为?以你现在在西方的经来说。
  
  艾:是被迫的不是我主动的。在93年回去时,我对西方社会对美国已经是告一阶段了。实际上我回去的兴趣不大,是因为父亲在医院,我需要有一个理由,就回去了。
  
  在那呆着,虽然我种种看不惯,但那的确是我的家,所谓家就是我母亲在那,我弟弟在那,我的工作室也在那,那儿我熟悉。
  
  为什么又出来呢?因为我的生命遭到了威胁。就像火着了,你能憋着不出屋嘛?你还是得出去吧?着火了,火也扑不灭,我想第一别烧着我儿子,就把女友、孩子先从窗口递出去,烧着她们不公平。
  
  他们不给我护照,我只能待在那儿了,不就烤着呗。火还一直在烧着像烤箱一样烤着,我也习惯了。直到他们给了我护照,我就出来了,就这么一个状态。
  
  朱:你这些年在在德国的生活,你也经常批评德国和西方的行为,包括政府的行为。你在这个批评的过程中,你是怎么看待西方这些年的变化?
  
  艾:西方这几年没什么变化,西方从二战以后的变化很小。作为个人身份:一个艺术家,那艺术家是什么,说到底是一个觉醒者,就是半夜睡不着觉的人。基本上是个反叛性的人物,在哪儿都一样。不是说我只跟中国过不去,我跟自己也过不去。所谓的西方我看也是千疮百孔,漏洞百出,也是不堪设想。
  
  在美国的80年代末,我参加过很多反战的声援艾滋病的活动,参与与政府、警察的冲突,拍了一些照片。那时候我可以说是在一个觉醒期。那时候没互联网,所以我一直说互联网是一个伟大的新现实,对我个人来说。
  
  回国后,很多年没事干,从1993年到2005年12年过去。2005年上网后我才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以后,05年到09年的4年折腾,我的所有的事全发生在这4年。2011年我就被抓了,之后我也做不了什么,天天警察跟着。2015年我出来以后,国内的事我基本上不关心,我已经够了,吃到撑了之后就吐了,你可以一直吃下去,但是吐了,你不可能把吐出来的再吃进去,我还没有这个嗜好。
  
  我就一下就进入难民这个事,2015年刚好是巅峰期。我和在四川汶川地震时一样说得去看看。德国接受了100万难民,是欧洲最多,他们的做法比较虚假,基本上看不到难民。难民等于是在德国消失了。
  
  我就区了希腊的海边,看到难民是如何从土耳其漂过来,我想看在土耳其他们怎么样下水的。先是土耳其,然后去以色列,然后去黎巴嫩、约旦,去了中东的一些国家。其实我们去伊拉克是2014年,在我出国前,已经有我们工作室的人在伊拉克难民营做调查,两个人在那进行拍摄,因为我自己没有护照出不去。一些人说我是到外国后才开始关注这个问题,实际上大多数人不懂得我在做什么。如果没有2014年在伊拉克难民营的那段记录,拍摄,做了很多采访和问卷,没有那两个月的记录的话,就不可能2015年这么自然地进入难民环节。
  
  我的电影《人流》去了23个国家,世界上最大的40个难民营。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拍难民电影,第3部很快会出来,那是关于缅甸难民的。
  
  朱:你为什么花这么大功夫做难民题材的影片?
  
  艾:其实没花啥功夫,和四川情况是一样的,我对人在今天的处境、人性、人道主义涉及的国际政治关注,四川是中国地缘政治,难民是国际政治。
  
  难民问题检验了全球化下的人类总体的状态,帮助我了解了全球化问题,西方的所谓民主政治,包括自由的虚伪性以及它的局限。局限是自己不可突破的,所以这个东西已经不是东方或者西方的问题,它是一个人道主义的问题,我一直谈人道主义,它也会在未来的实践当中被检验,它是检验社会发展的重要的标准。基本的价值观在今天所遇到种种的挑战,包括它的前景。
  
  朱:你能解释一下你刚才说的西方的局限是什么?
  
  艾:这个太多,一两句说不清的。简单来说,它在过去百年当中有一个长足的发展,主要是200多年。西方基本上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它的基本特征是建立在达尔文学说上,自由竞争,优胜劣汰。基于这个思考,西方建立了一套秩序,早期的殖民主义获得了最大的利益。资本主义本身是成不了事的,必须要通过掠夺和扩张才能完成。在这个秩序下他们建立了一个内部的民主、自由制度,这个制度是一个在小范围内的家庭标准。但是对国外来说,他们不使用这个标准,这个标准被使用的时候也只是一个策略,是一个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而已。可以看出它的内外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譬如说美国,美国基本上处于一种扩张的方式。川普说的最清楚,是美国利益至上。美国利益说到底像是一个黑社会利益,一个霸主利益,霸主就是黑社会,局部原则高于普遍原则的时候就是一个黑社会。不管你是谁,中国也好,美国也好都是一样的,它只能是一个单向的由上向下的一个关系。那么美国基本上是奉行这种关系,欧洲也随美国。后期的欧洲建立了很多社会主义性质的,北欧还有一些地方,德国也有这个趋向。但是在骨子里仍然要完成的是资本主义的竞争。
  
  所谓的全球化和中国的崛起,完全是在西方的利益格局下来完成的。让中国进入世界经贸组织WTO,拥抱中国,实际上为了完成他们更大的经济和政治利益格局,是利益至上。
  
  前几任美国总统无论是克林顿还是奥巴马,老布什也好,都属于中国热。当时的借口是说如果中国富了,也会实现民主和自由。这完全是个谎言,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实现所谓的民主和自由,中国一旦实现了民主、自由,这个竞争的盘面就不一样了,对他们来说就不存在利益只存在危害。
  
  现在的中国正是在这个关口上,俨然是一个自立的社会,而不是一个完全依附于西方的社会,有了一些主动权。西方当然感到恐怖,因为它这么一套价值观和西方的价值观是矛盾的,这个时候,价值观又被拿出来作为一种武器,实际上这个武器已经是基本上无效了,因为他们自己在这方面做的也是非常之差。
  
  这样谈这个事的人几乎没有,很少。大多数人都是简单的二维思考,要么反共,要么崇美。我从一个独立角度来看,我对两方面的经验都有,对东方西方是看的清楚的。也没有人愿意跟我争论,西方他们也不愿意争论,采访我的时候,只要我谈到比较深入的问题,他们基本上都是打住了。因为没办法,都在一个船上怎么谈嘛?西方哪有什么左派、右派,全是一派,整个就是一张苹果派。
  
  朱:是吗?但是许多人也在认为西方的左右的分裂是越来越大。
  
  艾:说这个分裂越来越大,就像家庭里的两个孩子觉得这老子快要死了,是分钱的事,虽然他们都是一家的,在一个价值体系中。看他们争论真的很好笑。
  
  朱:我看到你在Instagram上发了很多跟香港有关的视频,看来挺像你在拍这方面的纪录片的,是这样吗?
  
  艾:一件事情除非对我有所启发,有好奇心我才会去做。在我被抓的时候,对我的一个主要指控是因为我的一次活动,在香港中文大学做过一次短简的随便的一个谈话,作为我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一个主要证据。我谈到了不能让这个政权正常死亡。他们说“你说的‘不让它正常死亡’是怎么死亡”?类似于这样我记得很清楚。
  
  我对香港学生就这么点接触,我觉得香港学生了不得,他们喜欢谈这些事,而且他们的认识深度比台湾比中国大陆的学生要清楚 ,接触到问题的实质。不要说海外,海外根本是一塌糊涂。所谓民主阵线或反共的,简直是个垃圾堆。台湾根本是去中国化,在那里能把一句话说清楚的人都很少,就只剩下了香港,它的敏感度,它的资源和它的构成,它的威胁来自于大陆,英国所谓的自由体系曾经是一种保障,算是个遗弃子吧。
  
  所以我对他也是很感激,我被抓的时候,香港声援的厉害。我们很早就关注香港问题,一个纪录片团队拍摄,又是记录。
  
  朱:现在还在继续吗?你会剪一个什么样的影片?
  
  艾:在继续呀,每天在做。纪录对我来说是个副产品,对我们根本不是个事。就像你看见了一个东西,你的看见被录下来了就是记录,然后以我的方法解释一下:我看见了什么,就像是吃完饭之后还一定得上厕所吧,纪录片就是我冲出去的那些东西,我做了很多是因为我吃得多,爱吃。
  
  朱:你在这个上面也不设任何的计划?
  
  艾:没有计划但是会很快出来,我总有下面的事要做,不愿意让他们耽误太多时间。
  
  朱:你说你对艺术不感兴趣,你做纪录片是一种完全随心所欲的方式。你觉得在这种方式中你跟其他艺术家或其他纪录片人有什么不同?
  
  艾:我不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只了解我的兴趣。就像一个大厨做我的饭,我不太知道旁边那家餐馆卖的是什么,我对饭菜有兴趣,我对其它大厨没兴趣。
  
  朱:你说的饭菜是指什么?具体来说。
  
  艾:那就是吸引我味觉的这些事。比如说我做过展览或者做过纪录片,做了很多访谈,对这些事本身我有兴趣因为这是交流和探讨,这是生命的一个需要,而不是说我看别人有兴趣才有兴趣,一点关系没有。
  
  朱:对中国的事情方面,你说你的重心不再关心中国,是什么原因?
  
  艾:中国人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离开中国我要是在不断的谈这个事,那就有点虚假。到海外有很多人以骂中国为生,在海外你怎么骂都可以,因为没有危险,所以我觉得你不诚实。我骂的时候是我处在危险当中,我认为如果我不骂,这就是我在一个道义上、责任上、美学上的冲突。他的存在对我生命是有威胁的,我的生命不属于一个反共的生命,共产党体系和它的价值是很浅的价值,我有很多其它可能性来证实我的生命价值远远超越这个限定。
  
  如此,我做了很多其他的事情,这让我能活得充实。如果只是在墙这边往里边只扔几块石头,砸死谁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事怎么看都是个懦夫行为。
  
  你要真想做那你就要投入,要介入,说白了是付出代价。凡是不能付出代价或承担责任的,都是属于懦夫行为,我是很看不上的。任志强我佩服他,因为他在自己的位置说出自己愿意说出的话,这个话对不对我不管,然而他为此承担责任,作为一个人是值得尊重的。
  
  朱:我想问最后一两个问题。你现在正在关心,或者你下一步关心的问题可能是什么?
  
  艾:关心的事太多,每天在网上处理各种具体事情,非常小的一些事,但是它让我比较充实。这次武汉疫情我也比较投入,拍一个纪录片,一个很好的。为什么做这个,它让我在面对人类重大的问题时,没有放空。这是我对生命的认识:在其中而不是在其外。同时还做着三、四部纪录片。今年出来三部。今年的展览之类的全部都取消了。访谈,我每个星期有几次,类似我们这样的谈话。都是西方的主流媒体吧,我在试着应对,不是来自于主动的情形。我在写点东西,有一些小的项目。
  朱:最后你能说说你对目前这个疫情的看法?
  
  艾:疫情是一个不起的一个事儿,让人类再次警觉,重新的认识自己。人类在地球上只是一个过客。以前过大的夸张了人的能力,好像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或者主宰他人的命运,明显不是这样的。一个小的根本连看都看不见的东西,使整个社会瘫痪。它带来的远远不止于对政治和经济的影响,不是对生活方式的影响,而是让人能够有机会产生觉悟,有机会再重新考虑人类整体的命运和调整价值观。如果不这样,很明显,人类是走在一条自我灭亡的路上。这也是人道主义前景。
  
  
  附录1:
  有关艾未未工作室的更多纪录片的资料,请参考【纪念.5.12专题】关于地震的纪录影像 https://fanhall.com/group/thread/24710.html
  
  附录2:
  艾未未工作室发布重新后期处理的有关5.12地震的纪录片:
  
  1. 《老妈蹄花》Disturbing the Peac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eEA8Mz7js&list=PLpYoUfUhOlr9Qxf0xkehqnKNP2pJLtNIA&index=11
  
  2. 《深表遗憾》So Sorry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Y4SDnJ2IeU&list=PLpYoUfUhOlr9Qxf0xkehqnKNP2pJLtNIA&index=10
  
  3. 《花脸巴兒》Little Girl\\\'s Cheek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3zK-8fL0YE&list=PLpYoUfUhOlr9Qxf0xkehqnKNP2pJLtNIA&index=9
  
  4. 《Straight》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gl9fZyJ0Uc&list=PLpYoUfUhOlr9Qxf0xkehqnKNP2pJLtNIA&index=8
  
  5. 《485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ssniSdhQO8&list=PLpYoUfUhOlr9Qxf0xkehqnKNP2pJLtNIA&index=5
  
  6. 《念》Remembranc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FHrRLEy5yI&list=PLpYoUfUhOlr9Qxf0xkehqnKNP2pJLtNIA&index=3
  
  7. 《喊》Shouting Out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b16ZKFUKBI&list=PLpYoUfUhOlr9Qxf0xkehqnKNP2pJLtNIA&index=1
  
  

  图片为2012年艾未未在北京的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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