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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瀛: 我的创作来源于一种愤怒

2006-3-20 12:48  来源:成都日报 作者:金燕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记者(以下简称“记”):在你的新片《无穷动》里,几个成功女人因为一个不在场的男人而展开内心独白,涉及很隐私的内心世界,这个话题给我特别刺激的感觉,“鲜血淋漓”的,把我给吓住了。你是怎么想到拍这样一个片子的?

  宁瀛(以下简称“宁”):初衷源于一种不满——对现有的中外银幕上的东方女性形象不认同,对当下时尚文化中对女性的审美标准不认同。


  记:觉得银幕上的东方女性形象都很假?


  宁:对,离我们都很远,或者说她们常常是男性思维下、商品社会所需要的女性形象。造成这种局面有很多因素,有市场的因素,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电影工业还是一个以男性为主导的工业。戈达尔也说过:“电影史也可以说是男孩子拍他们的女朋友的历史。”正因此,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尤其是东方女性形象,有一种让人不能容忍的东西。


  记:那么你心中的女性形象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宁:像王家卫的《花样年华》里的神秘东方女性的形象,那种小情调,那种单薄,我觉得距离我们千里之远、万里之远。但也正因为此,这个形象被广大的西方观众接受了。因为这个形象简单,吻合西方“大众”心目中的神秘东方女性形象,他们不了解今天的东方女性。而我们熟悉的中国大陆的女性,阅历太丰富了,这个阅历不光是我们这代人的,我们身上还承载着我们父母那一代人的经历。


  记:从文革时开始?


  宁:不,从解放前,从共产党闹革命时就开始有女性形象,革命队伍中的女同志实际上就是非常前卫的女权主义者了,她们可能比西方的女权还要早。我们就是在这样一种女性意识下被培养长大的,非常解放。而在我们成长过程中又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在公共社会中我们是男女平等的,可在私下,你的母亲可能会对你说“你和男孩不一样,你不能怎么样、你要怎么样”,所以,我们是很复杂的。然后,我们又经历了商品社会,商品社会要推销产品,所以就要加强大众的女性意识,只有你有了女性意识你才会打扮、你才会化妆、你才会穿裙子,你才知道你要买,商品社会给我们带来一种非常小资的女性审美观。我们这一代女人的经历是非常丰富的,这在我们身上形成了一种异样的、与众不同的魅力,但是这种魅力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被影视题材挖掘出来。


  记:但你以前的影片可都是以男性为主体的。


  宁:我以前拍“北京三部曲” (《找乐》《民警故事》《夏日暖洋洋》)的时候,人们都是说:你是女人,为什么写的都是男人啊?我当时就不服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写男人啊?其实那时候我要写的是中国的主流社会,而主流社会还是男性主导的社会,所以很自然的要以男性为主角。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写一个女人的事啊?当时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我作为一个女人,太知道女人了,但我不知道从何下手,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描述。


  记:你会介意片子出来以后有人说你“女权主义”么?


  宁:我不介意,这是一个明显的女性主义电影。和刘索拉、洪晃聊剧本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非常明确:要用全新的审美意识去展现中国一代成熟女人独特的个性魅力。这是一次非常自觉的女性视角的创作状态和创作过程。女性是复杂的,有很多面,有压抑很久的对性的欲望,也有遗留下的没有解开的扣儿,女性的这种复杂是由她的多面性、她的敏感、她的矛盾、她的压力等各种东西组成的,是一种一语道不破的但每个女人都可以体会到的东西。


  我在电影中丑化女人吗?


  记:我能感觉这种真实的魅力,可是它太大胆了。你用了生活中几个年龄不小的、不算漂亮的女人,而且让她们谈论女人的隐私,你为什么这样选择演员?


  宁:首先我认为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强大的魅力。我们的审美标准被时尚文化给搞坏了,需要重新确立审美标准。我认为,那些在影片结束时仍然仅仅关注这些女演员脸上的皱纹的人,属于“大众”文化中毒不能自拔一类,我没法跟他们有共同语言。


  记:那美的标准对你来说是什么?是真实吗?真实就是美吗?


  宁:真实是一种美,但是要看是什么人眼里的真实,是哪一层真实。表面的真实没有意义,那种简单的照相写实的真实已经不能说明今天这么复杂的社会和人。美和丑在不断发生变化,甚至是针锋相对地在相互逆转地变化着。发现中的美是最美的,那些能够激活人们的生理细胞的感觉才有生命力。美和丑归根到底是一个观察者的视角,它代表了一个人的世界观。


  记:你的影片从一开始就表现很丑的东西,比如起床、对着镜子收肚子,对大众的审美习惯来说是接受不了的。其实在每个家庭里,每个女人早上起来都是蓬头垢面的,可如果你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大家就觉得是丑的。餐桌上几个女人大嚼鸡爪并表现得那么贪婪,还用了很多特写来表现,你不觉得是在丑化女人么?


  宁:我觉得你也中毒非浅。我们的审美观念在流行文化的侵蚀下,形成了一个不能自拔的自我审查机制,它局限了一个人对生活感受的可能。你看饭桌那一段,有很多细腻的东西存在,带着一种兴奋的状态。我拍她们的时候并不觉得丑。任何一个导演在拍摄的时候,都一定是选择了一个深深吸引他的对象。我欣赏每一个站在镜头前面的人物。这几个女人的人格魅力,不是简单地用好看、不好看能够说清楚。首先是因为她们感动了我,我才有可能把拍电影这么艰难的一项工作做完。


  记:我觉得洪晃讲上世纪80年代谈恋爱的故事挺逗的。她对语言的把握有一种节奏,观众也跟着她的节奏走。


  宁:洪晃有这个本事,这也是她生活中很有魅力的一点。洪晃这个人物的很多细节都是我们一起涉及的,她很有幽默感。我们拍她对着镜子吸肚子的细节,经常笑得拍不下去。谁也没有觉得这是丑的,或者是不应该拍的。其实有些人物不用急着在第一个镜头里表现出她的全部魅力来,有时候需要从人们认定的那个丑的时刻开始拍,然后让人逐渐感觉到美,从而颠覆他已有的观念。这是创作的过程。


  真实是及格不及格的界限


  记:其实美和丑不是给我的最大刺激,而是她们一开始吃鸡爪的时候就表现出对性的欲望了。很多镜头和对白都表现了女人特别内心的东西,一般的女人不会去示众的东西。你不觉得很暴露女人隐私么?


  宁:对我来说,一部影片有两个标准,第一是不是真实;第二是不是精彩。“真实”是及格不及格的界限,对我来说很重要。做不到真实,这个影片就不应该开拍。一个仅仅是成功地演奏了华彩乐段,而对整个乐曲没有感受的演奏是一场技巧展示,不是音乐。


  记:这个影片给人的感觉就是太真实了,真实到不敢看的程度,因为观影者会将戏里的角色投射到自己的身上。


  宁:一部影片如果达不到这种投射的效果,说明它不能刺激到你的内心。你看一个娱乐片的时候,你可能是看热闹的局外人,或者是跟着电影做了一个美梦,这两种东西都不是我要的。我拍的电影就是要让人感受到刺激,感受到身体的刺激,不光是理性思维的刺激,就是要根深蒂固地触动人的 内心和灵魂,要在电影中传达颠覆的观念。做不到这个影片不应该拿出来。


  追求电影史上的第一个镜头


  记:从《找乐》开始,你的影片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种新鲜题材和手法的刺激,还让人觉得有哲学在里面,很理性。一个创作者应该有很多激情和感性的成分,尤其是一个女性导演。


  宁:电影创作是一个非常理性的过程,根本不可能全凭感性,虽然在拍摄一部影片的过程中无时不刻存在即兴的可能和必要。但是电影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拍出来的,是把流畅的生活分解成了一个个单一的时间片断,你必须要明确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可能一开始你是在感性的驱使下对某件事情感兴趣,但是在拍的过程中你要清楚你要表达的哲学观点是什么,你对生活的态度是什么,然后你才能指导你创作的感性。感性是激活你创作细胞的东西,让你变得更丰富、让你更用艺术的语言来表达理性。准备得越充分,越理性,现场就有越多即兴的可能。


  记:你平均3、4年拍一部长片,制作周期为什么那么长?


  宁:一部影片的制作开始,常常连我自己都充满怀疑,有感觉了,能通过影像成功地表达出来吗?我常常在这种充满疑虑地焦虑中进行创作。因要找的是“原创”的感觉,所有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以效仿,你甚至很难用现有的观念和语言去和别人沟通,不得不亲自上手。我非常希望能有一个班子,从构思、编剧、选景、拍摄、剪接能够一起合作,我只专心做导演,剩下的时间去从事发掘新题材的工作。但最后,我发现我不可能有一个固定的艺术队伍,除非是大制作,用金钱将他们固定下来;或者你是一个快手,而你是个快手的时候,你就要按常规去做,你就没有时间去做“原创”。所以我的制作过程常常要涉及到编剧阶段、拍摄阶段、剪辑阶段,甚至要到制作阶段。


  记: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发挥原创力吗?这是支撑你的信念吗?


  宁:我感觉所有电影都应该这样——你拍电影就是要拍一个从来没有被拍过的影像,发现一个从未有的视角,表达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永远追求拍摄电影史上的第一个镜头——这才是一种正常的电影创作态度,这样你才有巨大的爆发力和激情去完成你的作品。


  记:没人看你不觉得很挫败吗?


  宁:如果说商业电影的坐标系统单位是票房,那么艺术片的坐标系统的单位就是时间。“北京三部曲”是1992年到2000年期间制作的,很多年过去了,人们还在谈论。当然如果仅仅从商业票房,它们都数不上,只是回收成本稍带盈利,允许我继续拍摄我想拍的电影。我们今天的社会缺少一种文化支柱,好像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被“时尚和流行”的浪头打得晕头转向。我经常在想:大浪过后我现在做的东西还有意义吗?如果有,它给我的力量就很大。


  采访手记


  认识宁瀛是在见过她许久后,见到宁瀛是在看到她片子许久之后,看到她片子是在她片子拍出来许久以后……


  1996年,我在凤凰卫视电影台无意中看见一个叫《找乐》的片子,随后便兴奋地到处跟朋友推荐:“有个新片叫《找乐》,特别棒,那个导演叫宁瀛,不知道男女,从来没有听说过……”后来才知道,那部至今被电影发烧友津津乐道的片子是宁瀛1992年就拍摄完毕了的。而2000年,终于看到传说中的《民警故事》时,那个片子已经拍摄完5年了。


  后来渐渐地知道宁瀛曾留学意大利,师从世界级著名导演贝尔托鲁奇,并在其执导的影片《末代皇帝》中任副导演。她执导的《民警故事》,是一部纯粹采用非职业演员的影片,强烈的纪实风格与荒诞的黑色幽默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给人以强烈的视觉震撼和思想冲击。后来,张艺谋的《一个都不能少》(1998年拍摄)号称是“中国第一部全部采用非职业演员的电影”,不知道他们是孤陋寡闻还是有意装糊涂。


  1999年,我有幸参加了宁瀛北京三部曲之《夏日暖洋洋》的现场拍摄。说是拍摄,其实对于这些群众演员来说,是参加了一个在马克西姆餐厅名流云集的免费大PARTY,人们在社交在高谈阔论在狂欢,而宁瀛却专心致志地抓紧机会偷拍镜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宁瀛本人,她的瘦小她的清秀她的文雅实在令我跌破眼镜。第一天晚上,大家都亢奋地玩了一个通宵,而她偷拍了一个通宵。我们这些义务群众演员熬了两个通宵之后,全都人困马乏,感觉已经到了身体承受的极限,但是宁瀛却目光炯炯,不见半点倦色。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已经连续拍了4个通宵。


  印象最深的是,宁瀛声音不高,很女性,但是她一发音却能让全场都静下来,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慑人心的力量。


  跟宁瀛本人交谈,发现她的思想、个性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温顺和柔弱,而是有着鲜明的艺术主张和强烈的人文关怀意识,我们谈到电影的创新、谈到艺术的发展、谈到社会的现状,她始终都是目光灼灼并且满脸严肃,没有一丝现在流行的调侃和无所谓的笑容。她说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而我宁愿将“悲观”二字理解成“悲悯”。如果没有悲悯,没有对人、对社会的大人文关怀,没有对艺术舍生忘死的投入精神和责任感,她不会成为国际知名的一流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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