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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幻想中

2006-10-23 7:47  来源:网易 作者:幽窗冷雨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低下层》和《没有季节的小墟》是黑泽明电影年谱当中时常被忽略或者不被看好的两部片。不同于他激越雄壮的武士电影,也不同于他描述希望与热情的影片。这两部片透射出来的沉郁与悲剧情绪,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因此很多人认为这两部片不像黑泽明的电影,《低下层》的话是如此之多,絮絮叨叨,令人厌烦;《没有季节的小墟》是如此单调乏味,令人压抑。不过在我看来,这两部片依旧属于典型的黑泽明电影,深焦点技术的运用,让影片具有不一般的层次感,而深刻丰满的人物刻画,更与黑泽明以往的影片一脉相承。在内容方面,影片所表达的主题,事实上是黑泽明一直以来所关注的焦点之一。关于人性、道德以及人类生存的主题,几乎可以看作是黑泽明所有电影的共性,《低下层》和《没有季节的小墟》也不例外。黑泽明一直致力于营造不同的环境来表达自己的人道主义关怀,譬如乱世,譬如死亡,这两部片把镜头转向生活贫困潦倒的社会最底层,在最艰难的生活里,人的本性暴露无遗,自私、贪婪、懒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悲苦的现实中,做着不切实际的梦,而希望依旧遥远。

  《低下层》和《蜘蛛巢城》同样完成于1957年,也都是改编自外国名著,这部取材于高尔基小说的电影,看起来似乎更接近生活。把1902年的俄国移植到日本江户时代,黑泽明极为成功的找到了日俄文化之间的相似点,实现了影片的本土化,不仅人物、服饰。对白和音乐也极具本土特色和时代特征。把一个贫民窟里一群社会底层的人们描述得活灵活现,用一种滑稽的喜剧手法表现这群人的悲惨生活,充满张力,发人深省。《没有季节的小墟》是黑泽明第一部彩色电影,描述的是一个垃圾场周围一群拼命的生活状态,影片看起来相对灰色,虽然也有不少令人发笑的场面,但总的看来,一种悲观压抑的情绪贯穿全片,这也许就是黑泽明当时的心情,在拍完这部片不久,黑泽明便割腕自杀,所幸的是自杀未遂,让我们能看到他更为经典的作品出现。《没有季节的小墟》在当时商业上失利,艺术上也被认为是失败的,不过从今天的眼光看来,这部片却有着一种别样的魅力,第一次拍摄彩色电影的黑泽明,充分显示出其过人的才华,超现实主义的布景和颜色之下,朴素宁静的镜头当中,棚户区周围各式各样可怜的小人物跃然纸上,影片折射出对人类存在价值的深思,形象而生动。

一、现实之悲

  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其生活也是最艰难困苦的,也就是所谓的一穷二白。这是一种悲剧滋长的状态,穷困来袭,每个人都无法逃避,《低下层》中那一间破烂不堪的出租屋便是最好的写照,没有任何家具摆设,残旧的棉被、凌乱的稻草、摇摇欲坠的房门,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人物:小偷、妓女、车夫、工匠和唱戏的……生存是他们的首要需求,或者是唯一目标,整日奔忙,却终究连房租也付不起。正如影片开头那两个朝这群贫民的屋顶倒垃圾的妇女所说:“反正是垃圾岗。”而这屋里面的人,就是一群被社会遗弃的垃圾,他们酗酒、赌博、偷窃,片中那个时常在赌博中出老千的赌徒说道:“只要能改善生活,我什么都干。”这正是他们的心声。黑泽明细致地勾勒出一幅别样的画卷,令人深思。《没有季节的小墟》更是生动地描述了一群贫民的生活状态,单调乏味、周而复始,如影片的中文译名,这里的人们似乎失去了对季节的感觉,在艰难中寻找生活的细小滋味,时常聚在水龙头边说三道四的妇女、在妻子不忠的阴影中苦苦挣扎的中年男人、时常酗酒的工人、自以为是电车司机的弱智男孩、日以继夜不停劳作的女孩……这里面岛先生一家生动的演绎了劳苦生活下的无奈,弄湿锅底到米店骗米的辛酸,买椰菜时斤斤计较的无赖,实际上都是贫困作祟。

  现实的悲痛不止于此,疾病与穷困如影随行,《低下层》中铁匠卧病在床的妻子,无力的呻吟、悲苦的诉说,都让人惨不忍睹,而周围人的冷漠无情,更是令人心寒。包括铁匠在内,对于妻子的病痛熟视无睹,甚至深表厌烦,接到她的死讯时,人们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终于不用再听到那烦人的咳嗽声了”。然而我们却无法责备这群人的麻木不仁,正如片中的老爹所说:“我们可怜自己也没时间。”对于别人的痛苦,他们都无能为力,在社会中,他们都是弱者。《没有季节的小墟》更是残酷的让代表下一代希望的小乞丐死去,留下他的父亲痛苦绝望,当小乞丐误吃不洁食物,得了痢疾,挣扎在死亡边缘时,他的父亲却无能为力,只能坐视着儿子一步步走向死亡,悲痛欲绝。底层生活,对于这群人来说,无异于人间地狱,苟延残喘,无非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二、幻想与幻灭

  幻想对于贫穷的人来说,是一剂抚平内心痛苦的良药,物质贫乏的日子,寻求精神里难得的慰籍,成了他们继续生存的理由。面对现实,他们用谎言和酒精来麻醉自己,怀恋虚幻的过去,展望荒诞的未来,或者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自欺欺人地寻找生活里令人发笑的细小滋味,自诩面对现实。《低下层》中老倌那一曲据说一唱变掌声雷动的唱词,正好说明了这些人的想望:“朦胧月色春雾中,三分醉意迎凉风,归鸟回巢经河边,无意捡获银百两,今晚乃立春前夜,河边夜鹰惊飞处,不知谁留下钱包,春天带来好运气。”

  当可怜的妓女声泪俱下地用谎言编织着与嫖客们荒诞无稽的爱情时,表面看起来令人发笑,实际却蕴含着无法言语的悲伤,正如老爹所说:“要想想她为何说这些话。”加代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也想过许多事,希望有一天它能成真”。那个自称有着武士背景的车夫,炫耀过去的奢侈生活也似乎成了他保持自尊与希望的理由。铁匠拼命地想和住房中的其他人划清界限,自以为有一技之长,终日匆忙地补着锅底,自称就算爬着也要离开这里,虽然因此而被小偷舍吉讥讽为瞎子笑聋子,但至少这让他保持了存活下去的希望。

  《没有季节的小墟》中的低能儿小六,可以说是幻想的极致,每天充满希望地模仿电车声响,穿梭来回于小墟,风雨不改。而那对生活困顿的乞丐父子,却通过幻想为自己搭建一座豪华的房子来憧憬未来,从房子的地点到门的选择,再到围墙、房子的颜色、游泳池等等,在饥饿与疾病缠绕的状态之下,有气无力又细致入微地幻想着美妙的房子,辛酸油然而出。那两个每天起来都衣冠不整、乌漆抹黑的工人,更从另一方面表现了贫穷状态下的荒诞行为,整日酗酒,在酒精的作用之下忘却每日的操劳。在单调乏味的生活里,他们做出了交换夫妻如此荒谬的行为,但这也只能归咎于贫穷之祸,周而复始的生活中,他们或许只是想寻求一点点变化而已。

  不过实际证明,这些人的所有努力有归于白费,幻想终究也无法让他们忘记现实,妓女的谎言,即刻招来了其他住客不负责任的嘲笑和攻击;车夫的武士背景,也在人们的质疑中无可奈何;自称有别于其他人的铁匠,在妻子死后仍然无法离开,甚至变得更加贫困。《没有季节的小墟》让象征希望的小乞丐死去,一切更显茫然,黑泽明把最大的希望给了不解人间疾苦的弱智儿小六,并且在它出场时配上充满生气的音乐,这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种讽刺,悲哀者继续悲哀,无聊者仍然无聊,就像那两个交换夫妻的工人,看起来生活依旧单调。《低下层》中那个铁匠歇斯底里的吼道:“事实?什么是事实?我就是事实。没钱没工作,只在等死,这就是事实,我不管说谎还是事实,一切都难以忍受!”而《没有季节的小墟》后面,当那位因不忠而让丈夫一辈子痛苦的妻子走出小墟,夕阳底下,对着干枯的树,喃喃自语,“枯掉就不再是树了”。同样的,失去一切的人,那还叫人么?不属于自己的幻想,终究无法摆脱幻灭的宿命,而这只能让现实生活愈显悲伤。、

三、信仰与归宿

  当小偷舍吉迷茫的质问老爹:“这世间是否真有菩萨?”老爹尴尬一笑:“信则有。”这里面刚好暴露出信仰的虚无和荒诞性,“信则有”的潜台词,是“不信则无”。那么,信仰对于穷人们能起多少作用就值得怀疑了。那个贪婪的房东更为现实的道出了信仰与现实的不协调性,当老倌问道:“善有善报?几时能得报?”房东回答:“死了之后”,继而说道,“善心归善心,钱归钱,别混在一起!”这正是现实的写照,人的悲哀,不会因善良而减少,人的梦想,也不会因善良而成真。在日本这个受佛教文化影响深远的国度,这里面包含了多少的讽刺意义。不管是《低下层》中在疾病中追问是否真有黄泉,黄泉路上是否再无痛苦的铁匠之妻,还是在为自己即将锯掉的手祈祷的津轻,或者《没有季节的小墟》中那位虔诚祈祷的母亲,佛的光辉却始终不见,悲痛依旧,悲剧仍然。当《低下层》中那个曾经准备戒酒,重新做人的戏子上吊自杀之时,信仰又一次被架空,他终究无法找到心中那一座为人免费戒酒的寺庙。

  《低下层》和《没有季节的小墟》里都有一个让人尊敬的智者,他们用悲悯的眼光看待这些受难的人们,尽其所能帮助他们找到生存的依据,不过他们的局限性也极为明显。事实上,他们也并非超脱一切,他们也是这群悲苦人们中的一员,当他们用美妙和善意的谎言来让人们产生希望的同时,也让人们陷入更大的困境。《低下层》中的老爹终究无法改变任何一个人的命运,在悲剧来临之时仓惶逃走。《没有季节的小墟》中的丹波先生,成功地让醉汉放下屠刀,又曾自愿地把钱财交与窃贼,让寻死的人重新燃起生之欲望,然而他最终对于人间的悲剧也无能为力,窃贼依旧行窃,直至被捕,小乞丐的痛苦挣扎,他只能做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这一切源自于他们本身也是卑微可怜的人物,由他们来承担改变人们的责任,是多么的荒诞可笑。

  《低下层》的最后,主角们不是入狱,便是死亡或者失踪,残留下来的人依旧找不到出路,老爹的离去,老倌的自杀,让他们的希望在一次被撕碎,他们只能以麻醉自己的方式继续生活,当影片的人们又唱又跳地表达着他们的无奈与悲哀之时,一种彻骨的悲凉弥漫心田。《没有季节的小墟》中,黑泽明极为讽刺地把最大的希望和快乐给了弱智的小六,或者,在悲哀而看不到希望的底层生活中,唯有不经人事的人才有他们纯粹的快乐。而其他人,即使幼小如工匠那些可怜的私生子,也要活在人们的讥笑当中,泪流满面。影片温情而快乐的配乐看起来似乎很难让人产生希望或者温馨的感觉。也许底下层的生活,就应该如那位木然地在妻子不忠的阴影中苦苦挣扎的男人般,毫无快乐,如行尸走肉般度过悲惨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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