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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一个父亲的故事

2007-8-28 15:40  来源:印刻 作者:林文淇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片名:医生


导演:钟孟宏


上映年度:2006


获奖记录:2006年台北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


 


很难忘记初次看《医生》这部纪录片时整个人近乎痉挛的反应。


那是在一个天纵英才的小孩身上看到生命最璀灿的绽放,然后看到这个生命在毫无预警下终结。


方达青春期的年纪以及无可限量的前途,让突然降临的死亡益发令人难以接受。这是一个渴望追随教宗若望保禄二世但是知道自己是独子不能忤逆父亲的小孩,是一个从小连刷牙时也不愿意放下书本的小孩,是会拉大提琴,能自编自导自演《灰姑娘》娱乐家人的小孩,是在小学就能够巨细靡遗又童稚心十足地简报未来坟墓中要准备百科全书、各式武器、各类宝石跟三菱电视机的小孩,这也是一个会把无法去看电影《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的妈妈拉到厨房垃圾桶去看家庭版「长日厨余」的小孩。他是侨居美国的温碧谦医师的孩子──温昱和。


银幕上,昱和的母亲在六、七年后以依旧难忍颤抖的声音,述说在一九九六年美国欢庆国家诞生的当日午后,当温医师带着首度赴美与儿子团聚的父母与亲戚去观赏烟火,她回到过度宁静的家中如何发现昱和出事,温医师与年迈的父母必须从烟火表演中透过广播呼叫,到医院去面对儿子冰冷的尸体...。青春的折断、命运的作弄、痛失亲人的悲恸以及生命的脆弱,百感交集的情绪在导演刻意使用的纯粹黑白影像中,愈发凝聚而深刻。平路看完《医生》后说整个观影经验就像:「与死生无解之处……深刻地,打了一个照面!」说得再好不过。


 


 


 


 


 



当一部纪录片抓住生活中蕴含丰富意义的人物或事件时就已经成功一半。《生命》里的九二一地震伤痛,《翻滚吧!男孩》中那群天真的国小体操孩童以及《无米乐》的昆滨伯夫妇,都是影片去年在台湾受到沈寂已久的国片观众热情拥抱的主因。《医生》的导演钟孟宏据说原本有意针对在美国生活中几个行业的台湾人拍摄四段影片,后来花了三年时间却只完成《医生》,应该是体认到在这个原本只是一个在美华人的新闻事件背后,有着关于人性与生命更多面向与崇高的意义使然。


我会这样说是因为,这个本身就足以支撑一部受瞩目纪录片的温昱和新闻事件只是《医生》的一个引子。《医生》舍去台湾媒体最爱的新闻场景与情绪激动镜头,而以黑白的底片,John Cage 与巴哈的理性多于感性的配乐,平静的访谈以及远景镜头作为影片的形式主体。导演的意图非常明显:影片关注的主体不是已经往生的死者温昱和而是承受这个事件冲击的生者温医师(与妻子),不是死亡,而是生活。 


同样是命运安排,由于影片正巧遇到美国出兵伊拉克的国内反恐紧张时期,以致原订的拍摄计划受阻,却因此认识了远从秘鲁到迈阿密寻求治疗的十三岁癌症病童Sebastian。导演将温医师治疗Sebastian的片段与他们夫妇回忆自己孩子的访谈中穿插呈现,让两个年纪相若,兴趣相仿,但是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态度截然不同的两位小孩形成强烈对比。温昱和一直对于死亡好奇,喜欢看宫本武藏切腹镜头,也经常素描人物吊死的画面,Sebastian却是必须长期与病魔对抗,忍受化疗的煎熬,只希望能够保存生命。这个对照让影片前半段的叙事结构看似失焦松散,但是这二个恁谁都会想要疼惜的小孩,随着影片叙事的发展相互的对照就愈显明,最后成为《医生》的观众难以忘怀的印象,以及对于生命议题思考的提醒。


不过,即使两位孩童的影像魅力十足,《医生》终究是一部关于一个父亲的故事。也许是我自己身为父亲,发现也是父亲的钟孟宏导演对于温医师的呈现十分细腻动人,让这部看似关于孩童的记录像片有了关于「父亲」这个主题相当丰富的电影意义。影片以极不张扬的方式,透过对温医师的访谈,道出一位身为外科医师的父亲如何走出丧子伤痛。温医师的面容,亲切中带着历经沧桑而来的坚毅。访谈中他冷静客观,让人想起上一代严峻寡言的父亲形象。因此,随着影片的拍摄他打开儿子尘封六年的遗物,也开启自己多年来不愿去回顾的伤口,缓缓对着镜头介绍儿子把生殖系统描绘成为机场的画作,找出他幼时喜欢的玩具,以及对着泳池里绕成吊环状的水管沈思时,都令人感受到他冷静的外表下,彷佛深潭般深邃情感。当他谈及第一次看到儿子尝试以绳索勒住脖子感受死亡经验的勒痕时的斥责儿子的情景,或是最后说出;「如果真的是自杀,那我这个医生就白干了」的自责时,我们才了解这个兼具父亲与医生两个男性崇高身分的温医师在整个事件中必须承受的多重煎熬。


片中我们从温太太口中知道昱和与她极亲近。我们看到她抱着昱和的照片,知道昱和每晚会跟她亲吻晚安,也是从她那里知道他们的邻居以及昱和的同学。她的访问都在家中进行,有一段在大镜子前的镜头可能是在卧房。反之温医师除了有大量在医院的镜头外,访谈不少在户外与车子内进行,如果在家中也是以客厅跟书房为主。在「母亲-家」与「父亲-工作」的隐含对比下,温医师与昱和的父子关系似乎不如母子关系亲密。但是我们从影片中可以看到温医师对儿子的关爱充分显现在他为儿子拍摄的大量家庭录像带里──从作业报告的预演、教会受洗、提琴表演不一而足。影片以温医师拍摄儿子十二岁生日第一次刮胡子的「成年礼」作为开头更是寓意深远。这是一个成年阶段的开始,一个父亲透过摄影机记录儿子将开始独立自主。当昱和不会使用刮胡刀,姊姊要去帮忙时,在摄影机后面的温医师要她走开──昱和必须自己来。生命安全往往是父母延迟小孩独立的原因或借口,尤其当不幸发生问题时,主张让小孩独立的父母,几乎无可避免都要承担亲人的指责或是切自悔恨。《医生》深刻地呈现了这个抉择永恒的矛盾:当昱和还是刮不了胡子,温医师从摄影机后走到他身边示范给他看,此时在三脚架上的摄影机因为转轴松动,镜头从父子身上缓缓上摇,最后喀的一声定在天花板上。钟孟宏导演把这段原本只是一个小意外的镜头,安插在温昱和出事前的片段里,让这缓缓移开的镜头成为一段诡异的寓/预示。


温医师在影片中只有在描述儿子出事过程时,间接提到自己午夜梦回时伤痛的感受。在昱和被宣告死亡后,他身为医师却在医院悍然拒绝儿子器官捐赠的请求,足见他哀恸之极。但是影片在更多时候选择让温医师的身体语言来传达他失子之痛与无法医治自己儿子之苦;在医院、在车站、在撞球台、在泳池边或是在书桌前温医师孤独的身影与背部特写,在在暗示他身为一家之主六年来心头与肩头重担。这些镜头提供观众无限的省思,也将影片的重点从单一的新闻事件点延伸到对于人性以及生命议题的关怀。


影片不以温昱和的新闻事件为核心,而是呈现一个孩子的死亡牵动的是复杂的情感与众多人事物,并不随着事件过去就消失。昱和过世后,他养的宠物与植物陆续死去,温太太认为是昱和死后有灵一起带走以免父母还要劳烦,感到欣慰。即使昱和过世几年后,对温太太而言昱和依旧在他们生活之中。温医师在一段访谈中回忆自己儿时聪明调皮,知道在榻榻米缝找零钱,甚至偷走叔叔的钱被识破;原本难得面露愉快笑容的他,在提到叔叔以细竹在他大腿抽出两条血环,父亲不顾一切喝止叔叔再抽第二鞭时,他面色突然凝重起来。看得出来,温医师对父亲的回忆将再也难以跟他对儿子的思念切开。同样,温医师在对Sebastian亲切的询问病情与耐心的治疗时,可以想见儿子昱和也一直在他的心里,协助他安慰同样失去亲人的病患家属。


我们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的沈淀温医师才能释怀,接受儿子尝试死亡在脖子上留下的勒痕与他自己当年腿上的血环其实无异,都是孩子体验生命的印记以及无私父爱的象征。他培养昱和成为一位独立自主的孩子所付出的爱,并不因为他意外离开人世而变成错误。我们可以知道的是,昱和与Sebastian两位聪颖又惹人疼爱的孩子必定很高兴能够透过《医生》的上映,在银幕上继续他们的生命。观众也将看到,温医师夫妇愿意将自己最伤痛的经验与大众分享是何等的勇气与大爱,让个人的创伤得以在影片中升华为一段从死亡的暗处去探寻生命意义的历程!


温医师夫妇勇敢走出生命低谷的经验,将会让《医生》这部纪录片继《生命》与《无米乐》之后,再一次让台湾动容。


 


(原文刊于台湾印刻》杂志 2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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