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草》：替死鬼与不掉尾

　　要不是看了卫西谛的博客，我还不知道《美人草》的海报宣传词是“革命如炬，美人如草”。

 为什么有的电影跟他的创作者讲的会是两回事？最相反的例子是《天地英雄》，何平说他想讲的是一群被迫成为英雄的小人物。哗，这样子的故事多么有张力，正是区区在下最好的那一口。可是看了后发现，这个电影恰恰是讲一群非常自以为英雄的人。何平这番话倒是可以拿来形容娄烨的《紫蝴蝶》，那个电影正是讲了一群被迫卷入国仇家恨的小年轻。

　　“革命如炬，美人如草”这句词，自然应是讲美人如何被革命烧毁的故事。可是《美人草》明明只是讲了一个发生在1974年滇南知青的三角恋爱故事。所谓“革命如炬，美人如草”，其实拿到过去说陈冲那部《天浴》倒蛮恰贴的。那是一出刻意残酷煽情的戏，让一个美丽的女知青生生撕毁在如炬的革命之中，我曾经不满里面那种自虐狂的调调。不过现在看了《美人草》再回转头，却觉得这电影本来应该拍成一部冷峻版的《天浴》的。

　　《美人草》也是一出以女性为中心的戏。剧情就围绕叶星雨(舒淇)一人展开，可是与《天浴》相反，女主人公是处在被呵护的中心，而不是被迫害的中心。恋爱她的两个男青年，爱护她的一个女朋友，甚至她所在的那个连队，都一心一意为了帮她回城使出下三滥的狠招。虽然她一出场便被置放在色欲的目光之下，一个男子暗示她想回城要找“组织”。(这个暗示在后面舒淇跟女友聊天，说起很多女知青为了回城跟人上床，得到了回应。)但此后，她一路顺风，未受革命半点冲击。她在电影中一心一意完成的使命就是周旋于两位男知青之间，制造一些怅惘的回忆。

　　电影中惟一有意味，能够让人联想到“革命如炬，美人如草”这句话的，其实是舒淇的那位女朋友卫红。但是这个人物在电影里实际上语焉不详，仅得三两片断。一开始出场，她就以男性的口吻向舒淇表达爱意，称“只是我会说你长得好看”。显然，在漫长苦涩的知青生活中，她们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之后使男知青们为了帮助舒淇争取回城名额，她其实扮演了重要的幕后推动的角色。电影中关于她的几个碎片，都比发生舒淇身上的(只是些老套的三角恋爱故事)要有意味得多。一个片断是她与舒淇在供销社商店里买避孕工具未果，传达出知青生活的性苦闷；一个是她对舒淇说，不要为了回城去跟人上床，传达出在知青生涯的末稍发生的理想崩坏；然后她就突然因事故身亡。关于她死亡的混乱场面中，电影很意外地没有浪费笔墨写她男友的悲伤，反而转而去写连长因此神经失常的细节。这个细节太过意外，而且在后来知青开会时又给予强调，令人深感蹊跷。

　　这位神经失常的连长，之前在电影里倒也是有所展现，是一个硬朗革命的军人形象，也是电影里出现的最高级别的领导者。他在酷暑中给闯祸的知青军训那出戏，电影着意刻画了那令其形象不时虚化的热气蒸腾的景象。或者，这位终于神经失常的汉子本来正是“革命如炬”的象征。这位“如炬”的汉子应是造成卫红死亡的直接原因。可是电影在这方面无心插柳，我既无法小心求证，便只好大胆假设，因为电检的缘故，一些关键的细节像那场事先张扬的激情戏一样挨了剪刀。而舒淇的女伴，恐怕也只是替舒淇代行“美人如草”的命运，成了舒淇的替死鬼。

　　为舒淇找到替死鬼之后，革命如何如何革命，干卿何事？也许可以归咎于电检严苛。不过不能否认的是，导演也终于因此放下重担，全心全意主攻三角恋情，一咏三叹，耗费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演绎出一出“后知青”版的《花样年华》来。舒淇雨中赴约，却又临阵退缩，与张曼玉过梁朝伟床而不见，意境何其相似。

　　之后的恋恋不舍，缅怀不已，则终于酿成多次谢幕不愿结束的超长结尾。不知吕乐如此这般拍了四五六七八条结尾，是不是为了让每个结尾都可以获得一个金鸡奖提名？而《美人草》到最后，甚至还绞尽脑汁忽然让开头重新来过。舒淇在奔跑，追赶汽车。刘烨在车顶上。这一次，舒琪没有追上。前面90分钟的故事于是没有发生。

　　这是这个电影的最后一个结尾，却差点令我以为吕乐准备接下去再拍90分钟，好把他青春岁月的旧怀个够。

　　长长的结尾原本也许是为了造成一种一步三回首的效果，结果却泄露了导演年龄的秘密。原来，他已经老了，老到频频回首，罔顾前头。联想张艺谋若干年前深情款款的《我的父亲母亲》，不由地发现，青春竟然这样干脆地从他们身上溜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时间如河，老是不知不觉就发生了的事情。所以不再有什么如炬革命如草美人，那些已沉入遗忘的河底，徒留三两难以拼贴的碎片。有的只是一个被老人的怀旧干扰的创作初衷，和一条恋恋不舍的不掉大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