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辑2：一间废弃的小镇电影院

剪辑2：一间废弃的小镇电影院，和它永不能抵达的外部

如果不是一块破洞累累的旧银幕被我们找出来挂在主席台上，这间被命名为“电影院”的空间将不会招来当地一些好奇的男男女女——他们安静地坐在落满灰尘的座位上，眼睛一直看着它，希望有一些活动影像在上面活跃起来。这是一些多年没有走进过电影院的人们，平时，他们的娱乐主要是打打街边的台球，吵吵架，喝很多的酒，吃很多的羊肉，做生意，做父母，其中一些年轻人谈恋爱，但几乎没有场所可去。也有一些还没有到这个年纪，他们在学校里读书，参加或准备高考——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在路上看到过几个很大的横幅挂在交通要津，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某某中学高考过线90%等等。生活中的主题鲜明而具体，不容许有太多闲暇顾及其他。也有孩子们，他们到处乱跑，好像过节一样。他们往往被黑暗中某个陈年的椅子绊倒，有些还跑到了主席台上，在我们费劲支起来的银幕内外捉迷藏。

美工把先前还露光的各个窗口用黑布封起来，这样，这个空间看起来就更适于一场虚拟的放映活动了。

在听说我们当天要来之后，镇上的宣传干事和电影院里多年没有从事过放映活动的放映员，以及从前可能是售票员的一位妇女，已经把很多年没有打开的这个空间的角角落落扫的干干净净，其中一位甚至搬出了两只硕大的广播喇叭，摆放在主席台的银幕两侧。音响器材的古老足以说明，作为一间电影院，它至少10年没有正常营业过了。这些前电影院员工的兴奋是溢于言表的，在我们布置灯光的间隙，他们里外忙碌着，仿佛自家人……这个场景极为奇妙：作为一个刚刚出道的电影导演，我在这个场景中忽然为自己不能为他们拍一部他们喜欢的电影而羞愧了。我的处女作将永远没有机会让他们看到，即便有机会，他们可能也没有耐心看完它。作为补偿，我只能默许我的工作人员为这个在影片中很短的场次细心地布置，其工作时间远远超出了制片主任的忍耐程度。我猜想，或许镇上的人们更乐于看到这些忙碌而壮观的拍摄场面。

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计划，那么电影院外景的拍摄将更加壮观——让我过一会儿再来描述这个壮观的小镇电影院外景吧，眼下，人们在急等着看这块多年不用的银幕上到底会放出什么影像来。从县城借来的16MM放映机已经摆放在中间的过道上，马达发动了，那个喜欢抽烟的放映员已经检查好了我们专为此准备的一部电影《爱情麻辣烫》（这是我们在县城影剧院落满灰尘的仓库里找宝一样找出来的）。起先，我们还为电影院里的观众过少而发愁，责成制片和当地的人到处去找；可是现在，硕大的电影院空间已经显得有点人满为患，他们从小镇的各个地方闻讯而来，其中还有很多情侣，很害羞地坐着，也有中年男人，一边抽烟一边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

第一个镜头马上要开始了，我们不得不在镜头所及之处疏散一些观众，以便造成一种小镇电影院观众稀少的假象。这个工作出乎意料地困难——刚刚清空的座位，趁我们不注意，又坐上了人，有的还往前凑，好像为了更好地观看这个他们注定看不完整的电影似的。我再一次感到有必要真的为他们放一场完整的电影了，如果时间足够的话。道具为其中一些人发放了瓜子。不一会儿，满场都是瓜子声。孩子们继续跑来跑去。第一个镜头开拍了。我开始请大家停止嗑瓜子，因为录音师需要录出相对干净的声音。他们很配合。走戏的时候，他们发出了笑声。空旷的电影院里，只要有一点声音，就会被放大。

好容易第一个镜头拍完了，是观众这一侧的镜头。第二个镜头仍然是观众这一侧；第三个也是……因为灯光布置很不容易，需要把这一侧的镜头全部拍完才能转到银幕这一侧——因此，它始终处在暗处，沉默而寂寥。影院门口经常会进来新的人，也有一些人走了，因为他们终于明白了：我们只需要少数几个观众出现在镜头里。最后，那些已经出现在上一个镜头里的观众未经告知就走掉了，原来的位子上只好请其他人替代。有一个女孩子，始终处在镜头的背景处，穿着白色的衣服，很文静（你们会看到她的）；还有一个女孩子在女主角的左边，只露出一些衣服，但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我们拍完，她才毫无怨言地离开。或许她耽误了一场和男朋友的约会，或者其他事情。有一个镜头，是从男女主人公的座位横移到稍远处的放映员，每当移到他的时候，我在黑暗中看到他非常专注地守候在放映机旁，纹丝不动。这个工作他干了多少年了，他可能从来没有想到，会出现在一部电影里。

等到我们转过来拍银幕的时候，观众席上已经寥寥无几。我们决定先拍放映员。为了我们设想的乡村放映员的效果，我们执意让他一边抽烟一边摆弄，可他声明，这是不符合放映员的操作规范的。他的认真当然没被采纳。于是，我们得到了一幅“心不在焉”的乡村放映员的写照。银幕上的影像，从来没有被拍进镜头里，因为那里太暗。我们只好卸掉胶片，仅余一束白光投射到银幕上。 `;`~
这时已经是夜晚，主席台上空空荡荡，一股忧伤的氛围笼罩着这个废弃的电影院。我想起了《恋恋风尘》里的那块露天银幕。这个硕大的空间，由于这块单薄的银幕的构建，显得空虚、寂寞、充满怀旧气息。放映机的马达声发出回响，银幕在闪烁，观众席上轻微的动静被放大……我们在拍摄一场永远不会出现在电影里的放映活动：因为，一切是那么不可重复和假设，那么虚幻，而为了保持这种虚幻，我在后期制作时断然决定，仅仅保留观众这边，放弃了在一个全知的空间里逞快的野心。因为，它的空旷的声响足以表达出这个小镇夜晚的一切传奇和可能。那个女孩子，她的专注，以及镜头移过时放映员的严肃，和下面一个伪“观众”吐出的烟圈儿（摄影助理柱子的手笔），慢慢弥散开来，足以让这个空间成为一种纪念。而一种纪念，从来就是局部的、限知的、籍以怀想它所代表的整个空间。

而一场我刚才所描述的雨的到来，也使这个废弃的小镇电影院的外景成为我电影里永久的缺席，只能被我的主人公夺门而出的那一刹那所暗示——他们掀开了大门的一角，露出门外的空气，渐行渐远。我的目光试图追随他们的脚步，去到外面，转过身，仰起头，看一看被我忍痛割舍的、后来再也没有机会拍摄的那座神奇硕大的、在夜空中仅仅现出一点轮廓的、那个叫做“塔尔湖电影院”的建筑物的外景——在那个或许曾经熙熙攘攘的售票窗口旁边，美工已经贴好了破旧的海报、挂上了一串彩灯，请来了当地的几个小摊贩卖瓜子或烤肉串，并且，将会有几个小混混无聊地站在那里，在我的女主人公跑出来追赶她的心上人时，嘲弄她几句……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终于发现，我刚才絮絮叨叨的这一切，仅仅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抵达这个永远不再能抵达的外部。这个永不存在的外部，任时间再给我多少美妙的机会，也不能替代它，因为，诚如里尔克所说—— 世间万物之美，皆不及不存在之物之美。